17 阴 1 -2

  • 17 阴 1
  • 2025-11-15 08:56:38

「这个点你应该在教室里才对!」

「今天有整整四节语文课,你懂的。」

春天,上午九点。

正顺忍不住笑出了声,拍了拍朋友的背,那一巴掌力道大得让对方差点喘不过气。大厅角落的保安朝他们瞥了一眼,但在确认这一群少年身边有大人陪同后,机场保安才慢慢把视线移向别处。林笑着回应朋友,但因为顺的家长就在旁边,他也不敢爆粗口。

「不过你到底是怎么赶过来的?」顺继续问,脸上满是兴奋。「怎么不早点说,我还能顺路载你一程!」

「我叫了摩的,很便宜。」林笑道。「其实我早上也有去学校的啦,但看到今天班上空得离谱,所以就翘课来送你。你看,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穿校服?」

「谁知道?我以为你热爱学习呢。」

机场候机厅人不算多,但他们也不能一直站在走道中间聊天,于是只好一边走一边继续对话。顺走在中间——毕竟今天的主角是他。正顺的妈妈穿着一身红色洋装,戴着墨镜,手里提着一只薄荷绿色的名牌包,从气质到眼神无不散发着中产阶级的优雅。看到儿子有朋友来送机,她微微笑了笑,但也没有急着插话。

「对了,昨天有人托我把这个交给你。」

「哈?什么啊?」

林把手伸进黑色外套口袋,掏出一个小礼物递过去。那是一个小小的立方形纸盒,放在顺的掌心正好。顺的眼睛微微泛红,但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。他头顶上那团透明的“东西”正在变化,却又闪烁得太快,让林根本看不清它的形状。

「谁给你的?」

「慧。」林回答。「她说我要是愿意就帮她转,不愿意就算了。」

「啊……这样啊?」

顺慢慢拆开礼物,动作小心翼翼,仿佛胶带都是珍贵的纪念品。里面是一颗旧的、杂乱的魔方,只有一面是还原的。顺愣住了,而他头顶那团东西像是被触动一般,在混乱中不断收缩跳动。林第一眼就发现,那团东西开始有了颜色。明亮的肤色,越来越清晰,仿佛凝成一个年轻人的脸。林眯起眼,总觉得那张脸很熟悉……

「好像高一的时候你也迷过魔方对吧?」

那团悬浮的存在忽然垮了下来,颜色也一瞬间消失殆尽。

「是啊,不过后来我就不喜欢了。」顺带着笑看向妈妈。「这个我以前送给一个朋友的,没想到她保管得这么好!」

「那也不错!玩那种没营养的东西,高一你的成绩都被拉低了。」

顺笑了笑,但脸却抬不起来。林注意到,说起这件事时,顺妈妈的眼睛根本没看向儿子,而是落在候机区周围的乘客身上。这里的人形形色色,有些像穿睡衣就来机场,有些则整得像去参加宴会。林无意识地看了看顺的手,他仍然轻轻抚摸着那颗魔方,像在对待某件珍贵之物,却一次都没转动过。

「阿姨,其实我们高一时物理老师有点问题啦,那位老师很有名的,不去补习根本考不及格。」林轻声解释。「那不是程度问题,是老师把考题都放在补习内容里。我们那时还联名向学校投诉呢!所以分数低是全班的事啦!」

「别替顺说话!你不知道我们高一为了让他补习花了多少钱!」顺妈妈摇头,双手抱胸。「老师要开补习就随她!知识都在课本里,他自己肯努力,多翻几页也做得出来。现在小孩过得太舒服,有人教就依赖!吃饭读书两件事都……!」

「那年我就物理六点四分而已嘛。」顺仍笑,但现在已掩饰不了不满。「其他平均都八分以上,足够拿优秀学生了。」

「我又没说你笨,只是没尽全力。」顺妈妈的语气依然坚硬,眉头紧皱,声音高得让人不舒服。「还好那分数没影响留学申请,不然我丢脸死了!」

「妈!已经过去很久了好吗!现在朋友来送我,听这些多尴尬啊!」

那位穿红裙的女士叹了口气,转头看向别处。林瞥向朋友,顺的反应像是早已习惯在熟人面前被训斥。正顺也回以一声叹息,然后抬头,露出灿烂的微笑。

「不管怎样,真的谢谢你啦!」顺用力拍了林一把。「以后我回来,一定请你吃一顿大的!」

「到时候你还记得我我才拜托。」

「信我一点啦!」

顺妈妈不再理他们,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,说她要去上厕所,叫两个孩子不要乱跑。顺点头,指了指右侧厕所标志。她便转身离开。

她一消失在人群中,林立刻抓住顺的双肩。顺吓得瞪大眼。

「老实说!」林一字一句,「你到底把头藏在哪里了,顺?」

「哈?!你怎么突然……」

候机区虽然不算吵杂,但环境声足以掩盖两人的对话。顺的目光慌张地游移,先看厕所方向,再看出口。

「说!如果你压不住那东西,就让我来处理!」林继续,语气沉稳却焦急。「你要去留学,我们可还在这!你想害死我们所有人吗?!」

一个蛋。

林眨了眨眼。顺头顶那东西现在成了一个蛋的形状,脆弱却紧紧被防护着。林放开顺的肩,看着他那双泛红的眼睛。顺后退一步,与好友对视。

「原来你今天来,是为了这个吧?」顺苦笑。「你觉得我会背叛你们,跑得远远的再报警?」

「不是,但你说过,只要有人找它就会露馅,我不放心!」林皱眉。「你知道这事爆出来,连你也会牵连,对吧?」

「嗯,我知道。」

「那你为什么还这样做?!」

林从余光里看到顺妈妈已经从人群中挤回来,显得有些烦躁。顺头顶的蛋依旧静静悬着,小小的,却像是随时会碎掉。

「看在我们七年兄弟情的份上,拜托你。」林压低声音,几乎哀求。「几个月后我们要高考了,我不能一直提心吊胆!求你了顺!你不怕被发现后会被遣返回国吗?」

顺没有立刻回答。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林的慌乱,他的神情却淡得可怕。他抱着魔方,用双手轻轻捧着,眼神柔和下来。

「其实啊,」顺笑了笑,「如果被发现,也挺好的。我早就厌倦这种生活了。」

顺妈妈已经回到,嘴里抱怨厕所又脏又小。林捂住额头,避开她。顺依旧带着微笑,却眼神空洞,望向登机口。

「快过去排队,小心等下人多。」顺妈妈催促。「跟朋友说再见吧。到了那边再打电话。」

「好!」

顺背上背包,魔方仍紧紧握在手里,没有放进包中。他的动作说不上轻松,但却有种放下所有负担般的平静。他照着吩咐道谢,然后转身离开。

「从广告牌算起,第十三棵松树,往安宁湖方向。」

林抬起头。

「你听到了。就在广告牌旁第十三棵松树,安宁湖那边。」顺回头补充。「你到了就会知道。」

人群涌向安检口,他的身影很快沉没进去。林久久不能移开视线。因为在最后一刻,他看到顺头顶的东西——那颗蛋——似乎已经撑不住了。

果然,顺入学一个半月后自杀了。

压力、文化冲击——他是这么发来的。他说自己学不懂、听不懂,也没人可以倾诉。孤独一点点啃噬着这个十七岁的少年。明明住在有越南人的宿舍,顺却觉得自己无法融入。生活压力影响成绩,成绩又变成寄回家的利刃。只因为父亲一句指责,他选择在偏僻处上吊自杀。被发现时,尸体几乎无法辨认。

全班是看到顺父母在网上发布讣告、并标记了他的帐号之后才知道的。他们哭诉儿子如何优秀却命薄。葬礼人很多,但林看不到一张与逝者同龄的脸。那些成功的企业家、气质不减的贵妇、邻居……让他感到顺就算死了,也成了别人炫耀的成绩。但或许这也是顺想要的。因为当林滑到灵柩照片时,他惊觉,那团悬浮的东西——第一次有了顺本人的模样。

林关了手机,望向未填满的坑洞。

夜色,明亮的月光,树根被铁锹刮得布满伤痕,原本刻着的字已看不清。他揉了揉手腕,把铁锹丢到一旁,戴上手套。如果不是被树上一行刻字气到,他早该挖完了。

「七年挚友。」林低声念。「也算值得了。」

他把那颗人头从土坑里拖出来,拍掉泥沙,塞进背包。三点的夜,安宁湖黑得像墨。林取出那颗头,往湖里抛了出去。